父親罹患膽管癌已經三年了,原本每天凌晨三四點即出門到學校運動場走路20圈的健朗身子,在歷經多數次的往返住院及每週一次的化療磨折之後,一生意氣風發的氣勢幾乎削弱殆盡,今年一月不得不施行的疝氣手術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每回南下回去看他,印象裡那個開朗自信的勇者老爸不見了,臉龐消瘦蠟黃,肩膀也越發傾斜,蹣跚的步履不得不接受我們的攙扶!照顧他的夜裡,他常常因癌細胞擴散腰背痛得無法成眠,半夜睡睡醒醒,有時,我需要用拖的方式把他躺著的身體拖到床沿,讓他的腳碰到地上,然後再拉著他的雙手,幫助他撐起來好坐在床沿,他流著滿臉淚水喃喃自語地說他拖累我們,讓我們為他忙碌……我摟緊他的頭在我懷中,輕輕撫順著他的稀疏白髮,輕撫揉他的背,哄小孩似地輕輕跟他說你痛的時候就心裡默唸媽祖名號,請祂保佑你。
靜靜的夜,無語凝咽…
維基百科中對死亡做了如此之描述:死亡,是相對於生命體存在(存活)的生命現象,指維持一個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學功能的永久終止。能夠導致死亡的現象最為我們熟知的是衰老與疾病。縱使這個主流社會不斷創發種類繁多抗老凍齡保健的商品,衰老仍是人類生命不可逆的必然。已故外科醫師努蘭(Sherwin Nuland)在探討死亡經典之作《死亡之臉》感嘆:「大自然終將獲得勝利,在我們之前的世世代代都接受這樣的命運。在大自然之前,醫師願意認輸、謙遜。」衰老這個名詞不必然等同於疾病,老年身體諸多功能的老朽退化,理應是生命四季的必然流轉,如果一味將它與疾病畫上等號,必然擺盪在病痛的苦惱與挫折沮喪中。坦然面對衰老與垂死的歷程,顯然是一堂學習如何真正臣服生命的謙遜功課。
每天,哥嫂上班前將父親一天從早晨中午至晚上的藥品,順序的置放在方格藥盒中,以便父親容易辨識跟取用。我們很難去辨識藥品到底是延壽的救命仙丹,抑或是削弱生命的毒物,在緩解你疼痛、與潛伏你體內病毒細菌纏鬥殺戮的同時,卻又同時無情啃噬著你的活力。那藥包上清楚描述著服用藥物後可能的生理反應:昏眩、嗜睡、噁心、嘔吐…,彷彿大富翁遊戲裡的賭局,賭贏了你包山包海富可敵國。倘若賭輸你可能慘到連命都賠了進去!當藥品如此理直氣壯地成了你生命似乎不可或缺的主角,自此飲食不再變得趣味,因為你總得牢記並切實遵循飯前服什麼藥、餐後又要吞食幾顆的規則與循環。
從初發病時期惜命如金,總是自己乖乖按時吃藥的父親,兩三年化療及幾次進出醫院開刀的痛苦折騰下來,今年,他連出現血便都自己強忍住身體不適,隱瞞著我們。直至此次連著多日不明原因的內出血導致他幾乎貧血休克,血壓驟降,臉色發白額頭冷汗冰涼,我們緊急叫來119救護車,簡直是五花大綁強押著他躺上醫療床,不管他如何滿眼淚水苦苦哀求他不要去醫院!臨出門前還哭嚎著交代他不急救、不插管、不心肺復甦術,不要死在醫院,再怎麼樣他也要回來家裡。
大嫂從醫院傳來家屬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的訊息,要我們四個兄弟姊妹發表意見。「放棄急救」其實是一個錯誤的用語,彷彿暗示家屬:病人本來還有救,是家屬自願放棄急救機會。四個兄弟姊妹多半選擇對這則簡訊已讀不回,難以承受面對簽署這樣的生死抉擇。癌末病人,往往根本是不可能救得回來的,就算家屬堅持要急救到底,也只是給親人更多折磨!「等你看不見人時,你就知道那種痛徹心扉的痛了!」今年甫遭父喪的大嫂一再地跟我說。劇烈的內心掙扎彷彿兩端苦苦拉鋸拔河的繩子,你很難斷定什麼才是最好的決定?急救究竟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的自私呢?還是不急救才是帶病人早早脫離病痛苦海的最佳抉擇?民國89年通過、民國102年修正的「安寧緩和醫療條例」第1條「為尊重末期病人之醫療意願及保障其權益,特制定本條例。」本來就指名優先尊重病人的意願,而不是家屬的意願。人是不是有足夠的智慧,在身體還健康時,就可以事先簽署「預立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這是在自己有朝一日變成「不可治癒末期病人」時決定不急救,讓後面的家屬尊重病人自身的意願,免於揹負不孝或貪圖遺產的罪名,這都需要自己真正對生命活著的意義有真實理性的理解與認識,才能如此無懼承擔與面對死亡這件事情,且不致有過多的恐懼,以為死亡即是生命終結的無知與誤解。
生命無常,父親平日致力服務民間信仰奉祀媽祖的金鑾宮,廟裏頭負責一切庶務的廟公洪先生,父親病時屢屢來探視問候。我們日日去廟裡為父親祈福時也常碰到他,日前一日午後,竟無預警的因哮喘猝逝於廟中,讓與之相識十餘年的父親愕然且悲傷不已。今晨是他公祭之日,我們因父親體弱且體溫微燒,由大哥大嫂前往公祭致意。中午全家正在聚餐,在房間因身體不適、心口鬱悶沒有下樓用餐的父親突然要我們攙扶他下樓,說趁著今天大家都在,心口總覺得有事發生要先跟我們說說!我們扶著孱弱的他將之安置在椅子上坐好後,他要母親坐在他面前,凝視母親許久許久,默默無語地淌著淚水,母親被他望得心裡也發急了,大哭喊著「你說過你要讓我先走的…你怎麼可以這樣!…」「這哪能說自己想怎樣就怎樣呢?」父親眼角閃著淚水黯黯低語。然後,父親抬起頭來望向我,眼神停格了好久好久把時光都凝結成了永恆,那一瞬間千言萬語,我讀懂了他眼神裡的放心,他知道我會幫他照顧保護好母親的,他這一生的摯愛。父親接著跟每個人說了話交代好一些事情之後艱難地站起身,語帶哽咽地說想到廟裡跟媽祖說話,神情彷彿此去即是訣別。短短的路程我們開車護送他過去。一去到廟裡,原本炎夏响午時分常是杳無人跡的廟裡竟有著穿著黑色喪服的一家老小,仔細一問,竟是廟公洪先生的家族,於送殯之後前來廟裡跟媽祖答謝祈福。父親淚流滿面跟洪先生遺孀及兒子說他心裡一直記掛難過著沒有去送洪先生一程。而當下我跟哥嫂們莫不驚訝感念媽祖的神威與慈悲,沒讓父親去殯儀館送行,但冥冥中巧合安排讓父親與洪先生遺孀及家屬在廟中會面,圓滿了彼此心中的牽掛與護念。
從廟裡返家後,父親的氣色精神從方才的黯然消沈無光顯然紅潤元氣了起來,眸光中也透著久違的輕快笑意。圍繞一旁的兄嫂及第三代孩孫們泰半情緒都還未自剛剛幾十分鐘前恍若隔世的生離死別哀傷氛圍中轉圜過來!嫂嫂偷偷跟我耳語「爸爸好像沒事了?!」大哥首當其衝跟父親說「你自己要樂觀點啦,哪有人自己算好時辰自己要走的!這是老天爺才能決定的啦!」媽媽則是哭得呆了倦了,坐在椅上歇息著!彷彿從生死場中來回一輪,我望著父親,不知道他眼前身體狀況究竟如何?自己此時到底是要繼續等著候著?還是可以去高鐵搭車回台北上班?父親揮揮手說你們都回來看我了我很高興,我這一生都圓滿了,你們該上班的回去上班吧,好好照顧自己,人生不過就是這樣,這是一條每個人都必得走的路。此時的豁達與之前的悲觀憂鬱截然兩面!
搭上高鐵後,我整個人塌坐在椅子中覺得虛脫,一回想到剛剛的情景,淚水猶直直滑落。
生命之和解與圓滿,或許才是死亡真正要教導我們的功課。我們全然接受所有生命中的或殘缺或遺憾,我們盡己之能圓滿生命中的業果因緣!若不相欠,怎會相見?《楞嚴經》言「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能真正放下所有一切與人物事之間的牽纏,是抉擇也是與生命直面對決的勇氣。生有時,死亦有時,肉身覺醒,了了分明,死亡從來不是靈魂的終點,透過朝向死亡的功課,我們是否更懂得珍惜此刻每分每秒當下的存在,認真生活,把每天都當成是生命最後一天般地腳踏實地著,也珍愛身邊愛你與你愛的人,更重要的,看重自己存在的價值,這才是生命真正珍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