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出生於民國31年臺南縣歸仁鄉六甲村很貧窮的家庭。5、6歲前，母親體弱多病，有一天傍晚，外婆聽見門外頭有瞎眼卜卦算命仙經過，就請他幫母親看相卜個卦。算命仙說「鳳嬌配李旦」（唐朝睿宗皇帝），鳳嬌這名字可是個皇后的格，母親的命相擔不起這個名字的富貴，於是自此之後母親就多了個「金葉」的別名。（母親提到這段往事多憑記憶，姪子在旁馬上拿出手機谷歌，果真有這段史實且潮州戲曲亦有此劇碼，告知母親，母親瞪大眼興奮驚訝的說，還真的有啊？！）
7、8歲時的童年母親都過著放牛的日子，母親很羨慕別的小孩都能去學校上學，而她只能放牛。有一回，她鬧脾氣，還故意把牛綁在四周都吃不到草的樹幹上。母親記得，那晚外公去帶她回家，她氣嘟嘟的不說話，外公一把抱起她，把她放在鋪著稻草的牛車上，一路靜靜地沒說話。偶爾外公還轉身拿給她西瓜吃。這是她對外公殘留記憶中最深的身影。快11歲那年年尾，外公就生病去世了。
那時候的鄉下，常常有臺南市一些有錢人家來鄉下找幫傭。12歲那年，反正也不能讀書，成天只是放牛，有一天，遇見一個擔著芒果叫賣的婦人，正巧提到有人要找幫傭幫忙顧小孩，母親就央求外婆讓她到臺南去賺錢。當時圓環邊光華戲院的陳老闆，是母親第一份幫傭的工作。做了一個月，母親因思念家裡而哭哭啼啼的被外婆帶回家。之後又到當時一位臺南市議員家裡幫傭煮飯。15、6歲那年，母親在運河邊的國華織布廠家幫傭，幫忙帶小孩、送便當跟煮飯。外婆每個月從鄉下走路幾個小時到臺南市看母親，母親說，每次來外婆總帶著一把剪刀幫她剪頭髮，其實最主要的是來跟她老闆拿她領的薪水。國華織布廠的老闆娘很疼母親，還叫外婆別再隨便亂剪母親的頭髮了，她後來帶母親去燙頭髮，有一次還帶母親去照相館，穿著日本和服照相，這張照片，母親至今還珍藏著。
母親也在當時認識了在沙卡哩巴赤崁食堂學廚藝的父親。20歲那年，他們結婚了，結婚四個月後，母親懷了第一個孩子，而爸爸也在此時到外島金門服役兩年。懷孕的媽媽住到關廟與婆婆嫂嫂住，每天要做竹編等細活幫助家計，母親手工粗活做得慢，賺錢不多，常被斥罵。熬了兩年，父親從金門退役回來，他們就決定攜手到臺南打拼，那時，兩人身上只帶著30塊錢。
那些年，母親白天在沙卡哩巴開冰果店的二嬸婆家幫忙煮飯，晚上幫人家洗衣服。父親則回到赤崁食堂繼續當廚師。一個偶然的機會，與朋友合夥接下台南一中學校合作社的生意，一開始生意不好做，把原本僅存的一些錢又賠光，母親說曾哭著要父親別再做福利社了。直到朋友撤資，而當時學校也開始制定白天關起校門，學生只能待在校內、不准外出買食物的規定，生意才逐漸好轉。從此開啟了在台南一中校園生活開福利社、民國52~67年的15年歲月。
學校福利社的生意是跟著上下課鐘聲忙碌的。下課鐘一響，我們像枕戈待戰的士兵，等著學生蜂擁而入。上課鐘一響，就得開始整理桌上碗盤剩食、擦拭桌椅、掃地、洗碗，添購食物櫃裡、冰櫃裡的飲料、汽水、麵包、零食。那幾年，國際著名導演李安的父親李昇時任校長。好些家境貧窮的學生、也有寮國內戰越南戰亂因素斷失家裡金援的外國僑生都來我們福利社吃飯。一到夜晚，把白天福利社學生用餐用的長條木桌子幾張併起來，天花板上幾個吊鉤掛起蚊帳，常常就是這些學生們睡覺的地方。母親為讓他們安心讀書，也會給零用錢，也會幫他們洗衣服。記得小時候的我都還教他們講台語過。嘉義朴子鄉下有三個兄弟陸續來讀南一中，也都受我們照顧，直至今日超過50年時光，都還與父母親保持聯繫。越南僑生王姓學生是母親最念念不忘的，當年他考上台大化工系，父母親都還到台北來探視他一次，要確認看到他都安頓好了才放心。
家裡陸續幾個孩子都在南一中校園出生長大。夏天聯考時，校園幾處攤子，校工騎著三輪車幫我們載汽水冰塊麵包飲料去攤子賣，爸媽也都補貼他們一些工錢。傍晚，竹蓆在福利社門口前一舖，就著鳳凰樹梢的月光，吃芒果、龍眼，玩四色牌、聊天。第一次家裡買了黑白電視機，和校工、家裡幫傭的鄉下女孩擠在電視機前看世界少棒比賽，黑色唱盤播音機傳出來的鳳飛飛、尤雅、劉文正、甄妮的歌聲，都是童年時的美好記憶。
南一中福利社由台灣省收回經營之後，母親有一陣子受僱於福利社，之後由蘇南成市長推薦，父母親到當時新蓋好的豬隻屠宰場標售豬隻的地方賣飲食。母親每天一大清早得跟父親騎著機車出門，因為市場標售豬仔要非常的早可能凌晨3點就開始了。像小巨蛋台北體育場一樣的看台，上上下下的階梯，母親要扛著上頭裝滿飲料、麵包、牛奶等食物的籃子，上上下下來回兜售，之前因車禍躺了三年的腳傷，在此時更因無法得到完整的休息，這個腳疾一直是纏身母親一輩子無法安好的困擾。母親憶起有一天在兜售時遇到以前曾經追求她過的男生來認她，她當下羞愧得好想籃子一丟拔腿就跑，不想讓他看到她狼狽疲憊的樣子。那樣純樸的年代那男子深情意重，有一天在籃子丟下一塊珍貴的翠玉給母親，從此兩人再也沒再相見。母親說到這段往事，臉上淡淡笑著沉思。「愛妳不到，祝妳幸福」，我想到這首歌名，拿來給母親的這段往日情懷下註解，心中對母親有著無限疼惜。這個工作父母親持續了兩年，早出晚歸，母親有時為節省交通往返時間，住在公廁用簡陋的鐵櫃隔出來的空間裡，一張簡單的木板床，有時忙太晚了就乾脆留在這樣的住的環境中睡覺，夜裏傳來待宰豬仔的嚎叫聲，母親說常常夜裡害怕得無法成眠。
結束了兩年多在屠宰場販售飲食的奔波勞累之後，父親母親在蘇南成市長的指示下，續經營當時剛創校的新興國中福利社。離開新興國中之後，以自己的廚師專長，開了海產餐廳。做了幾年生意，母親因身體已禁不起勞累想休息，才央請父親終止餐廳的生意。但母親還是希望能有些收入，兩人算是退而不休，母親開始當起保母幫人帶小孩。憑著親身撫養四個孩子的豐富經驗，許多人都央請母親幫忙帶孩子，甚至還懷著肚子裡的都事先就來預約了。猶記得那時我尚在讀大學，每回回家家裡都有小小孩，有些是帶白天的，有些是帶24小時日夜的。母親帶小孩可是一流的，常常孩子的媽媽有時帶回家後，小孩啼哭或生病不知所措，都還打電話向母親求救或急急送到家裡來找母親處理。這些小小小孩都暱稱母親為阿嬤或臺南阿嬤，直到現在，每年母親節或母親生日或過年過節，這些被母親養大的數十個孩子，還會帶著禮物點心或紅包來看這個臺南阿嬤。
只讀過兩年書的母親靠著報紙及電視一字一字的學會認識國字，也跟著學會講著很道地下港人的臺灣國語。母親的知識都來自人情世故、報紙、電視及八點檔電視劇裡的愛恨情仇，形塑了她的道德觀、人生觀與價值觀。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受人之恩，湧泉以報，照顧比你受苦的人…凡此單純的處世原則是母親對人世最基本與奉行不悖的信念。
2017年8月19日，母親47年來一直想念的當年讀臺南一中時常來家裡的越南華僑王姓學生，在二哥輾轉搜尋下，終於被我們找到了也連絡上了，透過LINE視訊通話，大家皆非常的雀躍與激動開心。有時我回想起來為什麼爸爸媽媽會特別記憶這件事情？那是一個何其純樸的年代，儘管整個外在物質生活不優裕，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卻是單純質樸與純粹。母親越來越多時間沉湎於往事，母親越來越多事情、親近人的面孔容易遺忘與模糊。生命隨著流光輾轉而日漸衰微老去，而母親對往日時光的記憶卻反而日漸鮮明，母親日夜牽掛盈懷的是她這一生所在乎、所關心的每一位親人，她最大的寬心與願望即是每一位她愛的家人都平安健康幸福。
家裡鄰近奉拜媽祖的金鑾宮，母親每日清晨總散步去拜拜，那是母親的神、母親親娘般的心靈倚靠。每回從台北回到台南，我最愛每日一早一路牽著母親的手到廟裡拜拜，母親拿起六柱香點燃，轉身在香火箱投入一百元，然後拿起一小包平安米以及三炷香給我。朝外拜了天公，再轉身緩緩跪在媽祖面前。母親的虔誠敬拜彷彿是跟親娘的絮絮私語，一個一個逐字唱名家中的大大小小的名字，一個一個跟媽祖說著大家的近況，請媽祖護佑保守家中每一個老小。有回隔壁鄰居生病開刀了，母親也跟媽祖訴說著請媽祖保佑她平安與勇敢面對。我常常近身在母親身邊聽著，濕了眼眶。多少生命的流轉世間的滄桑都已成過往雲煙，此時此刻母親溫柔的情懷，只為這個當下身邊所愛的人寫下最深的關切與祝福。
我想起「鳳嬌配李旦」的故事，她的一生操勞忙碌，一直到我們四個孩子讀完書開始工作才漸能閒暇，但也再一次又幫我們撫養照顧我們的孩子長大。母親或許沒有如皇后一般富貴齊天的命格，但她卻是我們四個孩子心目中永遠的金枝玉葉，有媽媽在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母親曾是我們四個孩子的天，如今母親已經斑斑白髮，我願自己的臂膀可以讓母親依靠，永遠都要珍惜呵護她。
留言列表
